傍晚,夜色正浓,我从外面回来,在楼道里看到一个安全帽都没摘的中年男人弯着腰、蹑手蹑脚地开着门。门开了,一位中年妇女说道:“怎么才回来?”“这不才忙完嘛。”男人瘦黄的侧脸带着朴实的笑意,“小点声,孩子睡了吧?”我一时有些失神,忆起了我的父亲。
我上小学时,父亲就经常早起晚归、奔波在外,上初中时,更是因为工作原因,不得不和我分隔两地,常常一别就是数月。那时每次见父亲,他开口的第一句从来不是询问我的近况,只是微笑着跟我说:“儿子,读书要用功。”
父亲挣钱太辛苦,也很“吝啬”,但母亲总能体谅我谨慎的请求。她操持家务、精打细算,虽然从未给过我零花钱,但她能有限制地满足我小小的要求,像是极想看的一本书,或是一包便宜的零食。我整个童年的课外书都是在母亲和父亲的争吵声中勉强得来的,玩具是捡来的或是朋友们送给,每吃一次零食都是开心到骨子里的回忆。
高考结束出了成绩,父亲回来主持我填报志愿的大局,说这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。在我对大学的想象中,城市、学校、专业的选择缺一不可,几番思考对比之后,有了自己心仪的目标。我原以为父亲会尊重我的想法,会让我去理想中的学校,直到他固执地坚持己见。那晚我跟他大吵一架,失态下,把这些年对他的不满倾吐了出来,一边言辞激烈,一边不住地流泪。他一句话没说,背过颤抖的双手,转头把自己关在不开灯的房间里,一声声细不可闻地唉声叹气从门缝里钻出,我没勇气再跟他攀谈,遵从了他的意思当作歉意。
大学开学,母亲送我去学校,父亲工作忙提早去了外地,只留下一句“读书要用功”的口头禅。往后,他一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,总是先问我的学业如何,把“用功读书”留在挂电话前的最后一句。我也曾问父亲,每天都在操劳,每天都在流着血汗,可日子为什么过得这么艰辛而又煎熬,他也回答不上来,只是吐出一句,“这是你读书才能想明白的问题。”
过年放假,我回了一次老家,亲戚们随口谈起父亲儿时的往事。在吃不饱饭的年代,父亲是合阳中学有名的尖子生。他想上大学,但最终因为家里还有五口人等着吃饭,没钱供他上学。当时爷爷尚在田间锄地,学校的老师们顶着烈日走了十几里路,站在田坎上劝爷爷供父亲上学,从晌午说到晚上,都没说动爷爷。几个老一辈的亲戚说:“你父亲当年要是能去念书,你们家现在绝对不是这个样子,只是可惜啊,那个年代饭都吃不上,你父亲要是真去念了书,可能这些兄弟姐妹们都要饿死在家了。”
大年还没过完,父亲就要再次踏上去往天津的火车。临走前我们一家在一起吃饭,一向不许我沾酒的父亲突然给我也倒了一杯,等酒的辣味散去,缓缓地吐出一句:“儿子,工作了也要用功读书。”见我望着他黝黑粗糙的脸庞,便接着说道:“虽然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,但我供你读书,你能选择自己的命运。”说完,他欣慰的泪水唰唰地流在脸上,像是矿泉水打翻在干裂的土地里。
送父亲出门的时候,他拖着一个轮子坏掉的行李箱站在小区的路灯下和我们挥手,显得有些沧桑又瘦弱。我时常在想,像父亲这样的人是怎么在千疮百孔的心里怀着真挚的仁爱,把自己磨得粉碎,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。那晚的月光很长,我怔怔望着父亲的身形,渐行渐远渐模糊……(能源管控中心 雷耀焜)